夏日煙雲

2004年9月5日《坐看雲起時》專欄﹐9月8日上網

       車子上了101號公路﹐洛杉磯已經拋在背後﹐夏日煙雲﹐長途漫漫﹐好久沒一個人開長途路了。

       Thomas Wolfe 有本書﹕You Can't Go Home Again。為什麼﹖不知道。南加州本來應該是我的家﹐結果誤打誤闖被我在北加州落了戶。回頭來看﹐也是天意。南加州車太多﹐山太荒﹐空氣太壞﹐沒北加扛7b「優山美地」的青山﹐沒太浩湖的綠水﹐沒霧裡的紅色金門橋﹐沒酒鄉的黃色油菜花。。。

       那年離開洛杉磯﹐理由有些荒繆。年輕時候以為「一走了之」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其實不然﹕上半輩子欠的債﹐往往會等到下半輩子來還。這輩子還不了的﹐下輩子還。 誰說人生像翻書﹖書一頁翻過去了還能回頭重翻。 人生行旅像是在單行道上開車一樣﹕沒有出口﹐不能迴轉﹐只能偶爾瞄瞄反照鏡﹐不必回頭。

       我實在沒理由答應去為空軍子弟小學同學會主講﹐連自己的同學會都不去﹐幹嘛去湊別人的熱鬧﹖600 多人的聚會﹐幾乎全是我筆下所謂「最後一代的內地人」。他們彼此之間那種牢不可破的Bonding﹐我不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所以很難了解。在台灣﹐他們揹負「外省新居民」第二代的原罪。這也許是他們後來選擇出國﹐出國後團結在一起的原動力。我希望他們除了每年一次在一起吃飯跳舞外﹐也應該想到為歷史留下點見證和記錄。

        我本來想開那部《相倚20 年》中暗喻的1984 年「賓士」300D 柴油車南下。算是「將軍最後一戰」吧。但此長征計劃被兒子否決。他聽說我想走第一號海邊公路﹐怕路才走一半老爺車就一口氣提不上來擺平在路邊。於是他自動上Priceline去「標」到一部才16 大洋一天的廉價出租車。出征日﹐二世送我去機場取車﹐我一看16 大洋一天的車子﹐顏色其難看無比﹐心裡有些不爽。但後來阿Q 一想﹕反正不是自己的車﹐難看是別人受罪﹐我人坐在車裡又看不見車子的顏色﹐有什麼關係﹖何況如此難看的顏色﹐在停車場裡只此一家﹐比較容易找。於是與二世握手而別﹐欣然上道。

       從舊金山到洛杉磯有三條路可走﹕要趕路走5 號公路﹐這條路最直﹐最快﹐但也最沒風景看。一號公路最彎﹐最慢﹐但最漂亮。夾在中間的101 號公路﹐要穿過不少城市﹐這條路近年來我已經不走了。在回程中﹐我本來應該在聖魯比市陂(San Luis Obispo) 轉第一號公路﹐沿著海岸線回家。但不小心在聖塔巴布拉就提早上了一號公路。到了聖魯比市陂﹐一看天色已經不早﹐於是改變計劃﹐海也不看了﹐轉回101 大路。開大路的好處是可以東想西想。於是我想起這次在「空小」的同學會上遇到一個近40 年不見的大學同學。那時候我和他與他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太太常玩在一起。他說﹕「還記得XXX 嗎﹖我那時約她出來過幾次﹐後來發現她就是你追的神秘學妹。有次Johnny 一年一度的聖誕舞會﹐我打電話說你想邀她﹐她回了我一封英文信﹐叫我"Idiot"。我當時不知道idiot 是什麼意思﹐還以為她在稱讚我。後來去查字典﹐才知道她在罵我﹐並且從此她就不理我了。」我聽到這裡﹐和我朋友的太太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也異口同聲對著我這位近40 年不見的老朋友脫口而出﹕ Idiot﹗

       我這位朋友和Johnny 的父親﹐那時都是總司令級的人物。Johnny 前幾個月因心臟病突然去世。在出紀念文集的時候﹐家人希望我也能寫篇文章追悼他。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寫封親筆信給他的未亡人。在信上我並沒有解釋為什麼不願意寫那篇文章的理由。叫我怎麼寫呢﹖說「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吃喝玩樂其快樂無比」嗎﹖從前的我和清b在的我﹐已經是兩個人了。天涯芳草迷歸路﹐千金縱賣相如賦﹐Johnny 從小人緣很好﹐朋友極多﹐紀念文集中少我一篇沒什麼區別。我並不是不念舊﹐我懷我自己選擇的舊。

       一個八月的星期天﹐一次無心的重逢﹐一個101 公路上夏日煙雲的下午﹐一個40 年後發現的秘密﹕一個大學就會寫英文信的學妹﹐和一個“idiot” 的老朋友。


懷南補記﹕您應該猜得到﹐從我選《夏日煙雲》作題目來看﹐這是我少有不嘻嘻哈哈的一篇。

       來美國看的最早的一部電影之一是《畢業生》(The Graduate)﹐那大概是 1967 年的樣子﹐從 UCLA 走到Westwood 城裡去看的。我當時當然沒想到電影中男主角開車奔波於舊金山(Berkeley) 和洛杉磯 (Beverly Hills) 居然會變成我這生中最熟悉的旅程。不同的年歲﹐不同的原因﹐和不同的人﹐我不知道在這段路上來回了多少次。那些旅程﹐雖已如夏日煙雲般過去﹐但情景仍舊歷歷如繪。我更沒想到35 年後送我女兒讀UCLA﹐開車經過同樣一家戲院﹐我只瞄了一眼﹐沒說什麼。很多時候﹐The Sound of Silence 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