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鴻海故事(6/7)﹕歸去

兼談郭台銘的管理風格

2019 年09月15 日星島日報《信懷南專欄》﹐09月18 日上網

        替鴻海菁英幹部上課時發現學員和講員間的互動不多﹐我很納悶﹕班是小班﹐照理說我上課不會很沉悶﹐學生發問﹐討論激烈是常態﹐但在替鴻海學員上課時大家靜悄悄的沒人發問。有次下課後一位學員過來跟我說﹕「信老師﹐鴻海不同 Division 的員工在一起通常不怎麼講話的」。美國很多高科技的公司﹐同樣的產品可能交給不同的團隊去開發和設計﹐這種自己人彼此競爭﹐可以加快產品開發到量產的時間﹐但同事之間會造成「留一手」的習慣。我聽後除了知道這是來自基層的聲音﹐對鴻海文化多一層瞭解外﹐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話好說。

        郭台銘海專畢業﹐在我們那代台灣大專聯考一考定江山的制度下﹐考上海專算不上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他沒留過學﹐沒鍍過金﹐但英雄不問出身﹐學歷和經歷是兩碼子事。郭董非常好學﹐能夠接受新知﹐創業初期提著 007 式包包跑天下﹐談生意﹐英文無師自通可以和特朗普交談不需要翻譯﹐這是他的長處。他對西方管理的新玩意很有興趣﹐譬如用畫曲線的方式每年固定要淘汰多少百分比員工的評估方式﹐鴻海好像也用過。有沒有效﹖用了多久﹖我不知道﹐但他勇於試驗的性格的確比一般 CEO 要強些。這也是台灣有那麼多的 CEO﹐為什麼只有郭老闆打電話給信懷南的原因。

        另外一次上課的時候﹐一位學員﹐我知道他有美國 M 州大學的博士學位問我﹕「信老師﹐你老是說改變公司文化﹐請問是上面改容易呢﹖還是下面改容易﹖」信老師 一聽心想﹕「哇﹗這不是擺明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用白話講就是﹕「信老師﹐你跟我們這些下面的人講改變公司文化有鳥用﹐你對象搞錯啦。」於是我回答道﹕「這話要看在哪裡問﹖在東方﹐當然是下面改容易﹐因為上面叫跳﹐下面的只問﹕跳多高﹖在西方﹐上面改容易﹐因為上面叫跳﹐下面要問幹嘛要跳﹖所以上面的要說服下面的人 buy-in 難」。我把 buy-in 翻譯成『百應』相當得意。結論是改變鴻海公司文化要靠一個人﹐那個人是他們的董事長郭台銘。

        這件事後信老師已經覺得耗在鴻海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鴻海文化不是我能改變的。在太平洋上面飛來飛去也不是長久之計。有的時候早上醒來要想一下自己在哪裡﹖美國﹖台灣﹖深圳﹖昆山﹖非常滑稽。這些工程師經理們﹐技術一流﹐但管理知識太差﹐結果變成「彼得定律」的犧牲品﹐這是東方科技公司的通病﹐造就了單打獨鬥的高手﹐忽略了培養團隊合作精神。郭老闆本身就是個工作狂﹐沒什麼下班時間﹐他不走誰都不敢走﹐這是為什麼加班變成鴻海公司文化﹐信老師認為這是個問題。

        後來有個學員在上課的時候﹐不知到談到什麼話題時他突然說﹕「信老師﹐我真希望你是我的經理。」我說﹕「如果我是你的經理﹐你們就不會這麼賺錢。」這是老實話。郭台銘靠做連接器 (connector) 小玩意起家﹐今天號稱天下第一代工﹐沒兩把刷子行嗎﹖

        郭老闆眼光非常準﹐從連接器到 pc 到 iphone 無縫接軌﹐企業轉型轉得漂亮。站在惠普﹐戴爾﹐ 蘋果等買家的立場﹐他們對產品設計的要求是要小、要薄、要輕。對賣家交貨的要求是要快、要好、要便宜。郭台銘的鴻海/富士康在這方面就是比別的代工強。但也不能否認中國的低薪資﹐好管理﹐聰敏又勤快的百萬勞工是最大功臣。郭台銘另一個過人之處是他的魄力﹐我離開鴻海後在不同的飛機上遇到過兩個坐商務艙的乘客﹐一個是郭的對手﹐一個是郭從前的部下。他們對郭都沒什麼好話﹐對郭的批評不約而同的都用了一個 「狠 」字。「狠 」就是 ruthless。對對手狠是趕盡殺絕﹐對部下 ruthless 是恫嚇式管理 (Management By Intimidation)。不夠狠的自由派信老師會把他的員工帶「壞」﹐郭董大概也發現了信老師這個毛病。

        我有次在昆山上完課後﹐他們的人事主管在 Texas Instruments 做過事﹐和我的交情不錯﹐暗示我郭老闆對信老師有意見。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傳真 給郭﹐想和他坐下來談談。記得信的最後我說﹕「先生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郭沒有回信﹐我就從上海直飛舊金山回家了。

        其實我和鴻海不算離婚﹐因為沒有正式結合。我們是短期同居﹐合則留不合則去﹐彼此互不相欠。他若不是想當總統﹐我們會老死不再牽連﹐我也不會重提懷南舊事。


懷南補記﹕

       郭台銘宣佈不獨立參選的消息傳到美國的時候﹐我正在和我的那批平均有 35 年交情的朋友在 Highway 1 上逍遙遊。

       我們那天的節目是在半月灣的 Sam's Chowder House 吃午飯、Ritz Carlton 喝下午茶和在它的私人沙灘散步。然後沿 Highway 1 北上﹐在舊金山黃金地段﹐據說是嶺南小館那夥人出來開的 Harborview (凱悅匯) 吃晚飯。坦白說﹐這是相當小資產階級兼高品味的「豪華遊」。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不過那是題外話。回家後我寫了一封信給我同遊的朋友們﹐我認為這封信也回答了你們心中最後一個想問的問題。

        While riding in the back of Henry's van with some of you yesterday, David in front asked me why I left 鴻海? before I was finishing sorted out the accurate answer to a very complicated question, someone in the van (likely it was Henry) said something like "got fired". Since I was also laughing along with everybody else in the van, my answer was lost in the happy air ... and really not important ....

        Everything has its time and its price tags, it was not the right time for me to work for Terry Guo then, and I had never considered to pay the price of moving back to Taiwan and left my family in USA.

        If you have gone through the life I went through, experienced all the ups and downs, being to the valleys and the peaks, had my shares of the 15-minute fame and humble lessons ... you would probably be able to understand my self-deprecating is a sign of self-confidence, and my laughing is the best remedy.

        Just for the record, I am sending you this one particular article/chapter of why I left 鴻海 among my 鴻海故事系列. It is a matter of to set the record straight.

       我相信在郭台銘宣佈不選的同一天﹐我的心情比他平靜﹐生活比他容易滿足。郭台銘的鴻海故事並沒有結束﹐我的鴻海故事已經結束了。

       Life Moves On, That's All Folk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