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從台灣回來﹐照例寫了一篇遊記﹕《It's A Closure - 始共東風容易別》。附圖的最後一張標題是 “Guess Who's Coming to Coffee”。文章上網後﹐當然有讀友認出照片中和我同框的人是沈大老沈富雄。有人問﹕「你們談些什麼﹖」我回信說﹕「是私事不便奉告。」有朋友問﹕「沈醫生是哪科﹖」這不是什麼秘密﹐我照實回答。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每次想起老沈﹐就想起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寫給任少卿信中提到的李陵﹐把原文改一下來說明我與老沈的關係﹕
「我與老沈﹐俱屬同輩﹐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背景不同﹐未嘗銜盃酒﹐接殷勤之餘懽。然我觀其人﹐天資聰慧﹐所學有成。旅居華州近30 年﹐為了台獨理想﹐棄醫從政﹐毅然回台。終因與綠營理念雖同但風格有異﹐合則留不合則去﹔終成為非綠非藍﹐似綠似藍﹐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的理想主義者。。。」
我與老沈相識﹐始於20 世紀末期﹐1999 年我已從謀食海外回到加州﹐但繼續在《商業週刊》撰寫《信懷南專欄》。有次我把“Buck Stops Here” 的 Buck 誤植為 Bucket。Buck 是老美賭錢時代表誰做莊的標記﹐杜魯門辦公室裡桌子上那塊 “Buck Stops Here ”牌子﹐是杜魯門表明最後的責任由他負的宣言。老沈來信指出錯誤﹐並告知他是經過查證後才來信以示鄭重。我回信謝他。
2000 年《商業週刊》出版我的專欄《觀點 - 旁觀者的良心與選擇》﹐我的書沒有請人寫序的習慣﹐那年馬英九尋求台北市長連任﹐廖正豪﹐沈富雄都號稱要選台北市長。我父親做國民黨中央黨部第一組(組工部)副主任兼台北市黨部主任委員時﹐馬英九的尊翁鶴凌先生是市黨部委員﹐我母親和他母親也是麻將牌桌上的朋友。廖正豪被蕭萬長炒了魷魚來史丹福渡金租居的房子是我姐姐的﹐他的起居生活﹐我姐姐多為照顧。我與老沈算是不打不相識的神交。於是我修書三封請他們為我的書寫序。結果馬市長完全不理﹐連叫秘書回封官樣文章婉拒的信都不願意寫。老沈一口答應﹐答應得太爽快﹐我反而回信提醒他我書的內容對李登輝和民進黨頗多批評﹐他如果要爭取代表民進黨選台北市長﹐最好請他先看完我的書再定奪。不久他來信說序不寫了﹐原因是和我的一些觀點不合。他當時的處境我很理解﹔人在江湖﹐不能得罪李登輝﹐這是他自稱為民進黨「11 寇」之一前的事。
說到這裡﹐容我插播一段﹕我對馬英九作為政治領袖向來不怎麼佩服﹐他做官清廉﹐為人正直沒有話說﹐但他缺乏外省第二代﹐尤其是官二代具有的一種特質﹕江湖義氣。換句話說是比較接地氣﹐不是書獃子。在我們那輩﹐這種特質﹐我英年早逝的好友鄭心雄有﹐黎昌意有﹐我的同學宋楚瑜有﹐關中有﹐我也有。但馬英九沒有﹐連戰沒有﹐陳履安沒有。靠長官提拔﹐馬﹐連﹐陳可以出人頭地﹐但要靠個人魅力﹐群眾擁護﹐身邊有一批鐵膽死忠之士﹐馬﹐連﹐陳比鄭﹐黎﹐宋﹐關差遠了。這是為什麼馬英九會把國民黨的一手好牌打砸﹐連戰終歸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至於陳履安嘛﹐看看蔣經國日記中小蔣對他的批評就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說。現在插播完了﹐回歸主題。
2001 年我回台北出版我的半正式回憶錄《旁觀者的旅程》﹐我請《天下文化出版社》送了一本給老沈﹐他從出版社那裡打聽到我住哪個旅館﹐叫助理打電話來約見﹐我好意推辭﹐他在那頭接過電話邀約﹐於是我們在立法院附近的一個小館子吃便餐見面。那天是他請客﹐百分之八九十的話都是他講我聽。他顯然翻過我的書﹐對我書中引用宋朝張孝祥《西江月 丹陽湖》「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言下頗有同感。並且說兩次我送他的書他太太也看過。我不知道沈夫人的背景﹐但相信也是位高級知識分子﹐否則對我的書不會有興趣。他對我書中常用括號對文句加以詮釋的寫法不以為然。我沒告訴他我這樣做是怕一些讀者對我用的中西典故或雙關語不如他熟悉。但他的自信和直言不諱的性格也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展露無遺。
那天我建議他放手獨立參選台北市長算了。我說﹕台灣政治版圖像是藍綠兩根柱子﹐每根柱子的顏色從深到淺﹐非藍則綠﹐非綠則藍﹐壁壘分明。他應該從中間橫切過去﹐爭取非深藍和非深綠的選民。記得我用的是「矩陣 (Matrix)」這個字來形容我對第三勢力的觀念。回頭來看﹐宋楚瑜的親民黨﹐柯文哲的民眾黨﹐全是走這種Mmatrix 第三勢力的路線。但老沈告訴我很多外省老伯伯都很喜歡他﹐但票不會投給他。老沈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也是一個現實主義者﹐ 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性格﹐他過於理性﹐精於評估﹐缺乏那種豁出去了「熟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的悲劇英雄的情結。這是為什麼在有些需要明確表明立場﹐他不能或不願把自己的立場講得一般人都聽得懂的原因。陳由豪進官邸送政治「現」金的事﹐老沈是不是牽線人﹐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他偏要扯出四個可能性﹐搞得笨蛋看不懂﹐聰明人覺得他在賣弄小聰明。我有個泛藍的朋友就對我抱怨說﹕「你的朋友沈富雄究竟想說什麼﹖」後來我寫了一篇《老沈老沈君在何方》的專欄﹐算是幫他講話。老沈成為綠不疼藍不愛被人視為「孤鳥」是性格使然。老沈他說他並不想做「孤鳥」﹐我說﹕做孤鳥有什麼不好﹖ 當然我知道做專欄作家和政治評論員可以是「孤鳥」﹐要從政則不行。用老沈自己的話說﹐他是那種雖然知道怎麼開飛機﹐但飛機還沒發明出來的先行者。也許稱他「孤鳥」小看了他﹐「孤鷹」好些嗎﹖老沈過份聰明﹐過份自信﹐過份喜歡表達自己的看法﹐不太習慣雙向的交流﹐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可以安靜下來﹐彼此互相切磋的朋友和知己。不過老沈選擇離開美國回台灣是對的。美國對他的確是「好山好水好無聊」。
那天他打電話給我前﹐他正在看美國職業棒球錦標賽﹐我說﹕「你不是在競選立法委員嗎﹖怎麼有時間和我見面﹖」他說﹕「我如果盡全力拉票﹐個人得票數太高﹐同區同志一定落選。現在用配票的方式平均分配票數﹐民進黨當選的人數一定增加。」我心想這是什麼民主制度﹖但結果他那區的民進黨參選者全上。那次見面﹐他送了我一本中文版的《花花公子》雜誌﹐因為其中有一篇他批評金美齡的專訪。金美齡者﹐旅居日本的台獨死硬派也。老沈從鄧小平訪美﹐在西雅圖組織抗中反鄧的領軍人物﹐到回國機場被捕﹐到成為民進黨國會領袖人物﹐到離開民進黨﹐到公開批評金美齡﹐老沈的改變算是多彩多姿﹐心路歷程不能說不艱難﹐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認為他是個主張台獨的理想沒變。他對老共不會武統台灣的可能性也過度樂觀﹔為了領土﹐老共和蘇聯老大哥﹐越南小老弟和印度阿三全幹過架。
那次見面後我們有 24 年沒見面。其間他和李敖同區競選立法委員﹐我公開挺他。也許有人知道我從大學看《文星》開始就是李敖的讀者。號稱他所有的書我都看過﹐因為有段日子﹐我窩在史丹福的中文書庫坐擁書城﹐李敖的日記提到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在無意間看到的。他的書我收集了 20 幾本﹐後來在我的網站義賣。簽「曾為我有﹐今歸君藏」簽得我手軟。書落誰家﹐忘了。以我「最後一代的內地人」名詞的原創者加上泛藍的出身背景﹐照理說我是應該在他們兩人之中選邊靠李敖的﹐但我沒有。理由很簡單﹕我覺得李敖晚年已經變成了一個表演者﹐破壞者﹐和自戀狂。選舉結果李上沈下﹔從此老沈沒再參選任何公職﹐專心做在政論節目指點江山﹐臧否人物的「名嘴」了。
2024年聖誕節﹐我女兒和女婿帶著三個不滿 10 歲的小頑童要去台灣玩﹐什麼都安排好了請我同行。我說過這次回台﹐純是意外﹔沒有非見不可之人﹐沒有非做不可之事﹐沒有非到不可之地。但我突然想起如有機會﹐倒是想和老沈見個面。但老沈不用手機﹐沒有伊妹兒﹐他家的住址我一時又找不到了。於是我寫了一封信郵寄到台北中國廣播公司請趙少康先生轉交給老沈。老沈是《少康戰情室》常客﹐我也不知道少康先生會不會學洪橋之誤﹐把我的信給被擱置了。我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富雄兄收信平安﹕
久未聯絡﹐但常在《少康戰情室》聆聽高論﹐ 26 幾年前我在商業週刊寫專欄﹐我兄來信糾正一個字﹐從此結識﹐20 幾年逝者如斯﹐你的同學CLH牧師患XXX症﹐行動不太方便﹐但精神心態甚佳﹐2020 年底我被診斷出癌症四期﹐醫生說如不馬上治療﹐只活半年﹐馬上治療﹐他的理想是維持我多活 5 年。明年(2025)年底5 年期滿﹐屆時我已過 85 歲生日﹐夠本了。
綜觀這 20 幾年來我兄對人對事的評論和批判﹐我們的立場和觀點極為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是我自認為四川人也是中國人﹐而我兄從沒說過我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在統獨的立場上﹐我認為兩岸遲早會統﹐也希望兩岸能和平統一。我兄在這方面的論述不是那麼清楚﹐但絕非利用台獨而謀取利益者﹕這些人只敢想不敢做﹐恐怕和當年我兄的理想和風格相差甚遠。台獨人人可「想」﹐路人甲有 100 個理由「該」獨﹐路人乙就有 101 個理由說「不該」獨﹐這是永遠沒完沒了的口水戰﹐無聊極了。關鍵是「能不能」的問題。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要拋頭顱灑熱血的﹐目前民進黨那掛光說不練的臺獨投機份子﹐我是非常看不起的。是統是獨﹐你我是看不到了。「家祭毋忘告老翁」的那套﹐不能指望你我 ABC 的兒孫們了。
我和女兒全家﹐包括三個 10 歲不到的外孫﹐27 號凌晨抵台﹐以英文名字住台北遠東香格里拉﹐12/31 去日月潭住雲品﹐1/2/2025 回台北﹐住哪﹖未定。4 號離台。這是我的畢業旅行﹐此行之後不會再回台灣了。
如有機會﹐想和我兄見一面﹐喝杯咖啡。我的電話是 +X XXX XXXXXXX。聽說我兄不用電郵和行動電話﹐和你聯絡不是那麼容易。我在北美兩大報寫了20 幾年﹐沒有斷過一星期的專欄﹐4 年前因癌症而停止。但網站 www.thelastndr.org 仍在﹐自 2003 年迄今﹐也 21 年 了。
如果這次不能見面﹐那就就此別過了。
敬祝我兄
身體健康﹐繼續憂國憂民﹐做個不忘初心的樂觀主義者。
弟
信懷南頓首
進駐旅館不久﹐女兒房間的電話鈴響了﹐他們的房間和我們的房間是通的﹐我正好在她房間﹐她說是找我的。我當時有點懵﹐沒想到是誰會知道我在台北。接話後對方是老沈﹐大家約好次日 10 點在我們的旅館見。我說我到樓下大廳等﹐他說他上樓來敲我房間的門。結果第二天 10 點﹐我下樓在大廳恭候大駕﹐但他上樓到我房間敲門沒人應﹐因為我太太小孩孫子都出門去玩了。 在我的觀念中﹐他長我兩歲﹐來旅館我是主人他是客人﹐理當我下樓等他才是禮貌﹐哪有他上樓找我的道理﹖我後來問我本省籍的朋友﹐他上樓找我是認為在台北﹐他是主人﹐我是客人的認知不同嗎﹖或台灣人的規矩﹐他來找我是禮貌嗎﹖我朋友說﹕「也可能是因為他是公眾人物﹐不想在大廳大庭廣眾前露面。」我覺得這個理由不成立。總之﹐後來我在大廳看見他在找我﹐我們到旅館的咖啡館相對坐下﹐咖啡上來﹐話匣子打開﹕
我是有備而與會﹐打算請教他三個問題﹕
我還沒開口﹐老沈就提到我信中說沒聽他說過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的話。他說從沒人問過他。我不是一個性格尖銳﹐好辯論﹐得理不饒人的人﹐我當時想都沒想過打蛇隨棍上﹐要他當場表態。何必呢﹖老沈雖然是學醫的﹐但中文功力很深﹐對中國古典文學顯然讀過不少﹐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常被他引用﹐我反對臺獨﹐最主要的原因是反對臺獨份子搞棄中化﹔包括棄中國歷史和棄中國文化。如果台灣真能變成像瑞士那樣的國家﹔青山綠水﹐國泰民安﹐和鄰國和平相處。去年在瑞士﹐看到公路對開的車特多﹐問導遊才知道是鄰國早上進來﹐晚上回家來瑞士討生活的人﹐老百姓會多種語言。或台灣能成為像新加坡那樣的國家﹐政治獨立自主但不忘中華文化﹐不緊抱美國大腿不和老共對著幹。只要習大大和中國老百姓能接受這種台灣﹐我沒什麼不能接受的。問題是不但習大大﹐什麼張大大王大大都不能接受這樣的台灣﹐武統﹐和統﹐彼強我弱相差太多﹐海峽兩岸遲早會統的﹐ 我和老沈在有生之年都見不到結果﹐所以也沒什麼好討論的。
倒是當我提到希望他寫回憶錄時﹐他斷然否決了我的建議﹐但他的理由我不以為然﹕他提到出書也沒多少人買。我認為老沈應該出回憶錄﹐是因為他的一生親身經歷過不少歷史轉折點值得記下來﹐是為歷史留痕跡﹐為自己留痕跡﹐豈是為了多賣幾本。老沈還缺錢嗎﹖還需要名嗎﹖其實他回憶錄的書名我都為他想好了﹐就叫《沈富雄回憶錄 - 嘎嘎孤鷹鳴》既然他毫無寫回憶錄的意願﹐這個話題也就談不下去了。﹕
接下來但時間都是他講我聽﹐出我意外的是他談了不少他兒女的事﹐沒把我當外人。原因可能是我告訴他我兒子住西雅圖﹐是醫生﹐在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醫學院教書﹐這和老沈的背景類似﹐當年他不回國很可能就會在西雅圖終老。總之老沈對我想談的第二個和第三個問題沒怎麼談。他只提到做醫生回國比留在美國好﹐在南部做醫生比在北部做醫生好。我大概沒把我想問的問題問清楚﹐而他的回答居然會偏向我沒想到的方面去了。至於郭台銘嘛﹐他只說如果他全抖出來﹐郭台銘就完蛋了。 我不知道老沈口中「完蛋了」 是啥意思﹖老郭的總統夢早就完蛋了﹐還有什麼可以完蛋的﹖我沒意願也沒機會追問下去﹐就算追問下去﹐老沈也不一定會講﹐這本是他寫回憶錄的重要議題﹐他既然連寫回憶錄的意願都沒有﹐我也沒必要八卦。
兩個鐘頭就在他講我聽間一下就過去了。老沈台南一中的牧師同學曾經告訴我﹕老沈在教室一有機會就把座椅圍起來開講。同學們也聽他講。顯然老沈這種喜歡講不太習慣聽的習慣﹐一路行來﹐始終如一。12 點一到﹐他說要去錄視頻了﹐起身告別。他問﹕「咖啡錢﹖」我笑著說﹕「我還請得起。」他說﹕「擁抱一下。」我有點意外﹐沒想到他這麼「洋派」。這時候咖啡館的另一桌的男士對著我們笑。老沈在台灣是公眾人物﹐常上電視﹐知道他的人當然很多。老沈對那人說﹕「他 (指我)﹐是基督徒﹐將來會上天堂。」我心中暗笑﹕我這個基督徒倒從來沒把上不上天堂放在心上。不過我在那瞬間也意識到我和老沈這輩子恐怕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和他志不同而道合﹐24 年只見過兩次面。但惺惺相惜算得上是老朋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老沈加油﹐我們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