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珍貴的禮物

從一封「伊妹兒」說起

2023 年4月15 日

         對你來說﹐天下最珍貴的禮物後面可能是個問號﹐對我來說﹐答案已經有了。

         這個答案本來應該包括在我《究竟學到什麼》那篇自白裡﹐但覺得這個議題的層次比較高﹐把它當成專題來詮述比較合適。正好前幾天收到一封「伊妹兒 (email)」﹐這封「伊妹兒」提早我寫這篇文章的計劃 。

         自從我重出江湖後﹐收到不少讀友來信﹔都是好心的問候和表示驚喜。對這些善意的祝福﹐我都一一致謝﹐有人提到不定時上谷歌看有沒有掌門人踢水桶的消息﹐ 如果沒有﹐那表示「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坦白說﹐掌門人如果現在還是「世界級」或「宇宙級」的專欄作家﹐真的踢了水桶﹐可能報上會登﹐既然現在啥子級都不是﹐踢水桶不會是新聞。不過你如果今天到谷歌去查「信懷南」﹐第一條冒出來的就是一位我從沒見過面的熱心朋友﹐他把信老師還在保持呼吸的消息用「號外」發出。這位陌生人﹐這些年來把我 2000 年以後的文章全上載到網上。就算有一天我的網站真的停了﹐我的文章在網上仍然看得到。這位朋友﹐如果你看到這裡﹐請你來封伊妹兒﹐我想送你一個特殊的禮物 (不是天下最珍貴的)留作紀念。好嗎﹖

         前幾天我收到一封比較不同的伊妹兒﹔不同之一﹐是台灣寄來的﹐不同之二﹐自認「偏綠」。 在過去的20 幾年﹐台灣來的伊妹兒﹐有。但自認偏綠的她是第一位。她說她看我的專欄已經超過 10 年﹐這﹐我絕對相信﹔因為我已經很久沒用「伊妹兒」的信門翻譯了。 她用「踢水桶」也用得得心應手。她說她曾經買過我的《旁觀者的旅程》﹐寫伊妹兒給我我沒回信﹐她猜是因為她文筆太差我才沒回信。我回信說妳冤枉信大「瞎」了﹐我不記得我收到過她的信。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的信直接讓我想談談我認為此生收到最珍貴的禮物是什麼的原因。

         我現在先把她的信刪掉與本文主題無關的貼在下面﹕

         失而復得用在此刻真十分貼切,以為您老已經踢水桶了,偶爾還是會去看看您的網站,想念您一下,上星期發現您尚存在的感覺,用驚喜來形容並不為過。。。。

         。。。。 看您的網站已經十幾年了,雖然偏綠,但對您的理念和思維真是又愛又恨,愛是喜歡您的觀點獨特,是少見的另一種想法,在發生一些事件的時候,總想聽聽您的看法,恨是生氣社會現象的無解,當您在「就此別過」預告未來時,十分難過,您是讓人想念的。而且因為您的文章,實在有去美國自駕旅行的衝動,哈哈。

         。。。。在「就此別過」之前沒能表達,十分遺憾,現在有機會非得好好的表達一下才行。。。。

         看出什麼是我認為此生最珍貴的禮物嗎﹖我45 歲的時候在北加州的海濱小城「夢到西樓 (Mendocino)」一號公路上出了那麼大的車禍﹐車全毀﹐人不但沒死﹐並且毫髮未傷﹐為什麼﹖我的結論是基於那個我生命和命運主宰者的慈悲 (mercy and grace)﹐給了我第二次機會。 「 第二次機會」是我45 歲的時候領悟出是此生收到最珍貴的禮物。

         其實我們每個人一生中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收到過這個珍貴的禮物。只是很多時候我們忽略了它的存在﹐就算知道也不珍惜它。這個禮物之所以珍貴﹐是因為我們不用花代價就能得到。但是誰將這個禮物白白地送給我們的呢﹖不同信仰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是神﹐是老天﹐是上帝﹐是如來佛﹐是觀音菩薩﹐是阿拉﹐是關公﹐甚至有人嘴硬一口咬定是因為「老子運氣好」。。。。各述己見﹐各奉其主﹐我都尊重。

         要點是我們絕大多數的人不了解在我們的一生中﹐ 第二次機會遠比第一次機會重要太多。我們的人生行旅走到小店打烊要結賬的時候﹐賬單上寫的是是成功或失敗﹐是快樂或痛苦﹐是滿足還是失落﹐是抱怨還是感恩﹐是此生無憾﹐還是鬱鬱以終﹐關鍵往往不取決於怎麼把握第一次機會而是怎麼把握第二次機會。我為什麼這樣說呢﹖

         38 年前我理當在「夢到西樓」 踢水桶而沒有踢﹐當時自己也很迷惑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最偉大的程式設計師」(The Greatest Programmer) 要把我留下來﹖是我的程式還沒有跑(run) 到結束的時候﹖還是程式中本來就包括一個警訊 (wake-up call) 的支路(sub-routine)? 但我知道這個警訊的信息說﹕「我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你好自為之吧。」38 年後我回頭去看﹐如果 38 年前我45 歲時就掛了﹐我的一生用「乏善可陳」和「一無可取」來形容都算是自我膨脹。但因為我有第二次機會﹐我的後半生﹐於公於私都可比我的前半生精彩太多﹗

         於公﹐我寫了 20 幾年的專欄﹐從「世界級」到「宇宙級」﹐無論是生病﹐旅行都沒有斷過一星期﹐我前半生沒做到敬業﹐後半生做到了。我筆下創造出一個虛擬的人物「信懷南」﹐「信懷南是什麼不能掩飾﹐不是什麼不能偽裝」﹐這大概是有些人還認為信懷南的話值得聽聽的原因。「信懷南」之所以能有不掩飾不偽裝的底氣﹐是因為他能把握在第二次的機會裡﹐在不同的磨煉和經歷中建立起自信。這個自信不是基於他覺得比別人都強﹐這個自信是他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優點和缺點﹔懂得患難生忍耐﹐忍耐生經驗﹐經驗生盼望﹐盼望生力量﹐力量教人不驕傲﹐不炫耀﹐不氣餒﹐不自卑。在某種程度上﹐信懷南這個虛擬的人物代表他那一代人的理想﹕做一個有心腸的保守派﹐一個有頭腦的自由派﹐一個有良知的知識份子﹐和一個有溫暖靈魂忍得住寂寞的人。

         於私﹐ 女兒在我出車禍後的第二年出生﹐和哥哥相差近 10 歲﹐她一出生不到一歲﹐我就在事業的最高峰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跌了下來﹔中年失業﹐落拓江湖﹐孑然一身﹐謀食海外 。當我遊走在太平洋西邊兩岸三地尋求事業第二個機會的那幾年﹐我太太辭掉藥劑師安定的工作﹐轉行接管他們家族在美國的工廠和事業﹐一肩擔起教養小孩﹐負擔家計的重擔。

         在我的第二次機會中﹐我第一次嚐到權力的滋味﹐但也學到如果權力不是來自個人的能力而是來自特殊的身份﹐這種得來的權力並不可取。後來有一個以霸氣聞名﹐鐵腕管理的傳奇大老闆﹐因為欣賞我寫的管理文章﹐要我做他們集團的「立言導師」。那是一個在錯誤的時間﹐基於錯誤的認知﹐我開始了短期錯誤的「執行顧問」工作。在很短的接觸後﹐我很快我就認清一個事實﹕我可能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但是一個很蹩腳的管理顧問。前者教人做人比做事重要﹐後者叫人怎麼利己怎麼賺錢。有天﹐當一位學員在上課的時候對我說﹕「信老師﹐我真希望你是我的經理。」 我對他說﹕「我如果是你的經理﹐你們公司就不會這麼賺錢。」這是真心話。後來在另一次上課的時候﹐一位有美國大學博士學位的學員問我﹕「信老師﹐你老是強調改變公司文化的重要﹐但要上面的人改變容易呢﹖還是下面的人改變容易﹖」這話講白了就是﹕「信老師﹐如果要改變我們公司的文化﹐你跟我們講有鳥用﹐ 你應該給我們那個霸氣的老闆講。」

         那是一個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很多像我這樣的留學生基於不同的原因回到了台灣尋求第二次機會。大家追求的不外乎權力﹐財富﹐和小妹妹職業性的撒嬌。權力嘛﹖味道我嚐過了﹐沒興趣。財富嘛﹖要付代價﹐不值得。至於小妹妹嘛﹖掌門人向來自視甚高﹔「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的功力還是有的。於是﹐我知道是我回家的時候了。

         放棄在太平洋那邊並不明朗的發展機會決定回家後﹐我有第二次機會專心陪伴我的兒女成長﹕看他們完成學業﹐然後看他們成家﹐立業﹐為人父母。。。。我把我當年對他們的虧欠﹔包括對他們不夠寵愛和沒有耐心﹐加倍補償給他們的小孩﹔我們的六個孫兒孫女身上。我開玩笑說這是我的「贖罪(redemption)」﹐其實我心裡非常明白﹕神給了我天下最珍貴的禮物﹕讓我有第二次機會去彌補第一個機會失去的和沒做到的。 很多年前﹐我兒子曾經對我說過﹕「你這一生中﹐除了沒得癌症外﹐什麼苦難都經歷過﹐但你是一個天生的倖存者(You're a survivor by nature)。」現在好啦﹐連癌症也被我經歷過了。 比起1984 年的那次車禍﹐這次的癌症沒那麼戲劇化﹐ 後果的嚴重性和對我家人的影響也沒那麼大。我如果還能多活幾年﹐很好﹔算是再一次有第二個機會。但如果我的程式到此跑完﹐那我也夠本了。我那本書《In My Life》如果生前不能完成﹐交給兒子和女兒去處理﹐那我唯一沒完成的心願也會完成。我兒子前陣子跟我說﹕「我非常高興你能做到你想要的的結局 (I am so glad that you can close it the way you wanted it)」﹐我最近也告訴我女兒﹕「妳是我這生最大的驚喜 (You're the biggest pleasant surprise in my life)。」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我已經 46 歲﹐她對我本來應該是晚來的明珠﹐但在事業﹐體力﹐時間上我都沒有太多精力和能力去照顧她﹐然後我們也是聚少離多﹐她小時候我花在她身上的時間遠遠不如我花在他哥哥身上的時間﹐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如我和他哥哥那樣親近。 我們的關係在她離家進了大學後﹐一夕之間開始改變﹔也許是她長大了﹐突然懂事了﹐而我也老了。她結婚後決定從紐約搬回舊金山離我們近些好照顧我們。莎士比亞有齣喜劇叫《All's Well That Ends Well》我不知道怎麼翻譯才適當﹐但我知道﹐ 人生 如果沒有第二次機會﹐很多好的結果就不會發生了。這是為什麼我說天下最珍貴的禮物是神給了我很多第二次機會。 難道不是嗎﹖
accident

車子撞成這樣﹐人沒死算是奇跡﹐沒成殘廢是更大的奇跡﹐太太小孩沒在車上是更大更大的奇跡。如果從頭再來一次﹐你告訴我同樣結果的或然率是多少﹖

NYC Talk

最近收到一張 2008 年我去紐約演講的照片。我大概是世界日報類似活動第一次要收費的。我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本來要來的﹐因為要付一點點費用就不來﹐那不來也罷。但主要的原因我是覺得如果我是為 New York Times 或 Washington Post 寫專欄﹐同樣的知名度﹐公開專題演講會不收費嗎﹖何況我是想用門票收入來付世界日報請我去演講的費用。聽說票兩天就賣光了。有人從外州來參加。目前有三位參加過這次演講會的朋友寫信給我表示非常高興我還在保持呼吸。我女兒那時在紐約做事﹐特地來請我吃飯。那是我這生中唯一一次和她單獨上館子。演講時她坐在最後面﹐一結束她就悄悄走了﹐非常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