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就是別人不問﹐自己也得給自己一個交代﹕從兩年前《就此別過》到兩年後《重出江湖》﹐用「劫後餘生」來形容﹐太誇張﹐沒那麼偉大。用「虛晃一招」輕描淡寫來帶過去又有點矯情。無論如何﹐而今盡識「癌」滋味﹐卻道天「寒」好個「冬」。這兩年我究竟學到什麼功課呢﹖這些功課有沒有資格「有告來者」呢﹖ 就讓掌門人姑妄言之﹐各位高興的話就姑妄聽之吧。
回頭來看﹐首先要問的一個問題是﹕怎麼會搞到癌症四期﹐癌細胞已經擴散開了才發現﹖
這﹐得從我性格上一個特點說起。這個特點說好聽點是對痛苦的忍耐度極高﹐說難聽點是人太懶。我得的這種癌雖不屬於「光榮」類﹐但中槍落馬褂掉的名人也不少﹐西部片《日正當中》打不死的 Gary Cooper 就是其中之一﹐85 歲﹐最近跳出來選總統﹐因為台灣要完蛋了的「王聖人」﹐也患了掌門人這種癌症。這種癌有一個指數﹐驗血驗得出來﹕只要是低於 4 就是 OK﹐4 到 10 就要小心了﹐高於 10﹐則可能是癌需要治療。那兩年我雖然有些現象﹐但覺得反正是人到了一定年齡﹐對這些現象總會出現所以也沒怎麼在意﹐直到進了急診室﹐Holy Smoke! 一驗血﹐那個指數兩年內飆升到 66。後來我對我的醫生說﹕「是我的錯﹐我每次見你都用 manageable 這個字來形容我的身體狀況用詞非常不當。」我醫生居然當著我太太面前說﹕「不﹐是我的錯﹐通常我們的慣例是 70 歲以上就不再查這個指數了。由於你的例子﹐我會建議我的同僚把這個慣例政策改掉。」結論是﹕掌門人這次雖然沒有成為先烈進忠烈祠﹐但對那個診所的病人不無貢獻﹐勉強可以得個「紫心勛章(Purple Heart )」。紫心勛章得主者﹐專發給在戰場上掛了彩但沒掛掉的美國軍人也。
掌門人還有一個壞習慣﹐每次去看醫生都是去聊天﹐從不抱怨﹔尤其和那個猶太裔的家庭醫生談中國概念股票﹐談美中關係﹐他學中國功夫﹐我鼓勵他去少林寺朝聖。每次信夫人問醫生怎麼說﹐掌門人老是答不出來。這讓她想起信二世小時學中文﹐當時信掌門文章還不是「世界級」﹐但常常自詡我輩之中﹐天下第二 (OK OK 你說第幾就是第幾)。 於是信二世的中文學習由我負責﹐而我只負責把兒子送到中文學校就去打網球了。有次信夫人在字紙簍裡找到信二世揉成一團的考試卷﹐4 分赫然在目。信夫人開始的時候還搞不清 4 分是 100 分中的4 分還是 10 分中的 4 分。後來發現是 100 分中才拿 4 分時﹐大怒﹐當場就炒了未來「世界級專欄作家」掌門人的魷魚。也就是後來信夫人發現掌門人去看家庭醫生全是鬼扯蛋﹐於是決定從此去看醫生她都要督軍。兜了一大圈﹐聽掌門人一句話﹕我們的身體是最好的指標﹔出了差錯它會告訴我們﹐別不理它。如果我早點改掉我的壞習慣﹐不要太懶﹐不要自以為武功高強﹐百毒不侵。多些警覺﹐多些認真﹐這兩年的苦就不必受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在「光榮的癌」和「窩囊的癌」二選一的話﹐我毫不考慮地選後者。嘿﹐大佬﹐能保持呼吸還是比「馬克吐了溫」好多多也﹗
我很早就不知道從哪裡聽到「把生命交給上帝﹐把健康托給醫生」這句話﹐但老是以為這不過是另外一個 cliche (老生常談)。 後來當我躺在手術台上做切片去檢驗是不是癌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切片檢驗的結果是不是癌其實這個時候已經一翻兩瞪眼了﹕我的基督徒朋友老是掛在口頭的「我為你禱告」或「你在我的禱告中」﹐我真想問﹕「你們究竟禱告什麼﹖」我當然知道他們的愛心和好意﹐但他們是禱告上帝把我原來是癌的結果臨時改變為不是癌﹖後來我問一個上教堂﹐參加家庭查經20 幾年﹐從不發表寶貴意見﹐武功深不可測的朋友﹕「如果你為我禱告﹐你禱告什麼﹖」他開始謙虛說他沒門票不夠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後來在我的逼問下﹐他說﹕「我會禱告給你動手術的醫生﹐化驗的技工不要出烏龍犯錯誤。」我聽後笑道﹕「你倒是很實際。」
我想我要說的是﹕如果我們相信有神﹐而神是萬事萬物的主宰﹐那我們的一生﹐從一生下來到最後踢水桶﹐什麼時候踢﹐什麼方式踢﹐神早就把我們個別的程式 (program) 寫好了。程式能不能改變﹖這屬 million-dollar 的人生大神秘﹐我個人是不相信上帝寫好的程式會改變的。因此﹐我認為很多信神的基督徒非常怕死﹔為了怕死﹐整天處於消極負面的憂慮之中﹐忘了去積極正面的生活﹐這是頗不合乎基督教的教義的。
當然﹐我不是說一個把自己完全交托給神的人﹐遇到困難﹐無論是健康上的﹐生活上的﹐事業上的﹐婚姻上的﹐心想反正是神的旨意 (程式寫好的)﹐逃也逃不掉﹐不如學海明威短篇小說《殺人者》的主角﹔躺在床上等死。經過這兩年的省思﹐我對盡人事以聽天命這句話更為堅信﹕「盡人事」就是把健康交托給醫生和現代醫療科技﹐「聽天命」就是結果如何﹐早就鐵板上釘﹔我一生下來就按程式走﹐ 小店打烊我就說 "That's all folks"﹐只希望那天來的時候我走得瀟灑一點﹐痛快一點﹐但這不是我能掌控的。於是﹐能保持呼吸一天就儘量呼吸﹐因為擔心也是白擔心。
有 10 對夫婦﹐每個月聚會一次大概有 25 年了吧。後來因為有人搬家﹐有人去世﹐現在大概只剩下一半的人了。其中有兩位平時不怎麼講話﹐20 幾年來和我也是保持君子之交。 當我得了癌症的消息傳出去後﹐他們兩個人幾乎在第一時間發電郵給我關心﹐後來他們一個星期二﹐一個星期六來陪我走路。有時候我們走三哩半﹐有時候走四哩半﹐看我的體力由我決定。從我放射治療開始﹐到治療結束﹐到後來發現有罕見的 radiation proctitis 後遺症﹐我們這樣一星期陪我走一次也超過兩年了。我們邊走邊聊﹐一次講的話﹐比我們 25 年來總共講的話還多。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交朋友的人﹐尤其到了大江快入海的時候還能因為特殊原因交上好朋友﹐這的確是奇妙的福份和意外。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當一個人遇到困難的時候﹐一些平時好像很「麻吉」的「朋友」反而表現出不是那麼關心。開始的時候﹐我們也許會覺得這些所謂的「朋友」很不夠意思﹐但如果我們冷靜下來想想﹕在英文中有個字叫 protocol﹐這個字翻譯成中文﹐勉強可以說是「禮數」吧 。「禮數」受家教﹐性格﹐社交﹐環境﹐和職業訓練影響﹔疏於「禮數」並不表示一個人不關心別人﹐勤於「禮數」往往又會被視為客套。當然﹐一個人在面對困難的時候﹐總是比較敏感﹐往往要求別人比較嚴格。這是為什麼我們對敵人怎麼對我們不怎麼在乎﹐反而對「朋友」的不夠意思或背叛不容易原諒﹐因為我們對敵人沒什麼期待。其實我們應該想通一個道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世界﹐每個人對發生在自己世界裡的人與事比較關心和重視。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套句掌門人常用的話 “FMDIDGAD (Frankly My Dear I Don't Give A Damn)“ 是可以理解的。 我們沒權要求別人照我們自己的心意去做。這就是我曾經在《老年守則 12 條》裡為「成熟」和「快樂」下的定義﹕要善於處理失望﹐而善於處理失望的方法就是善於處理期望 (expectation)。只有想通並坦然接受這個事實﹐我們才不會陷於 self pity (自憐)的泥沼不能自拔。掌門人見到過這樣的人﹐ 非常惋惜。結論是﹕「不經一番寒澈骨﹐怎得梅花撲鼻香﹖」錦上添花﹐很好。雪中送炭﹐更佳。
我母親晚年的時候曾經問我關於死後會怎樣﹖我當時因為沒有準備好﹐又不能騙她﹐所以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很多年後我看一個脫口秀﹐主持人Stephen Colbert 問電影明星 Keanu Reeves 同樣的問題﹕「人死了後會怎樣﹖」Reeves 的回答是﹕「我知道愛我們的人會想念我們 (I know that the ones who love us will miss us)」主持人聽了後沉默了幾秒鐘﹐哇﹗我覺得這是我見過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後來我把「我們」改成「我」﹐「我知道愛我的人會想念我 (I know that the ones who love me will miss me)」放在我的英文書 《In My Life》裡。我兒子在校稿的時候看到﹐建議我把出處寫出來。所以我知道他熟悉這句話。
我有一位朋友﹐她和我同年。我發現有了癌症的時候記得還對她說﹕「我們都屬龍﹐看來妳這條龍身體蠻好的嘛。」後來她突然發現患了「光榮的癌症」﹐上個月﹐經過一段時期的昏迷不醒後﹐去世了。我把我的「加州生前健康醫療指示 (California Advance Health Care Directive)」找出來修改了一下﹐寫信告訴我兒子﹕
如果我遇到同樣的情況﹐只有三個可能性﹕
第一個可能性是醒過來一切正常﹐這是最好的結果﹐但可能性是多少不知道。
第二個可能性是我醒過來後變成植物人﹐這是最壞的結果﹐可能性也是不知道。
第三個可能性是我在昏迷中沒有痛苦下過去。但要拖多久不知道。
因此我告訴我兒子﹐如果從醫生的理解中﹐沒有把握第一種可能會發生﹐我要靠喂食和一切用人工和機器來維繫我生命的話﹐在我失掉知覺七天後就拔管和停止一切維生的機器。這表示就算第八天我會醒過來也義無反顧﹐No second guess yourself, no regret in the rest of your life. 因為是我要你執行我的命令。
我兒子收到我的指示後回了一句話﹕“Ba, Bummer, I'll miss you when that day comes (爸﹐ 如果那天來了我會想你。)”
也許下一次我再寫《就此別過》的時候﹐在最後 "Every Trip Has to End" 後面加一句﹕
值了﹗